初到巴黎的一个星期,忙着找房子,成日所做的事就是打电话。暂居在新区二十三层的高楼上看白云飘过,真的梦想过乘风归去。然而走的不久,却已然不知我离开的地方,今夕又是何年?
是在这个时候接到了吐鲁兹寄来机票。初秋的天气,穿一条短短的裙子就去了,逃也似的,想把心事统统扔下。那里是法国航天工业最重要的一个城市,有空中客车和超音速飞机。可是那里的人家却都种了满院的玫瑰,一个不小心,就可以够着探出墙外的笑靥。
初秋是不能见玫瑰花儿了。但是红色的砖房和吐鲁兹人略着羞涩的热情依旧。坐落在深街小巷,却永远不乏热闹的白影书店依旧。六年前,就在这个书店,我用生平第一笔奖金买过一批书,全套的《追忆似水年华》,法文版的《红楼梦》和一本《拉封丹寓言》,都是七星版的,漂亮得捏在手上,竟舍不得去读。
也许为了唤起我的回忆,车子把我直接送到了书店。秘书告诉我今天晚上有一个法国作家佩雷克与读者的见面会,顺便签名售书什么的。书店里果然在醒目的位置陈列了这位作家的新书,叫做《先生,孩子》。在等人的档儿,我抽空翻了翻,一个有趣的故事,一觉醒来,大人成了孩子,而孩子成了大人。佩雷克专写社会问题和青少年问题,写移民,写混乱,写边缘。文字平俗,甚至有些粗野,在法国拥有相当数量的读者。签名没有开始,排队的人已经从三楼到了一楼,木头的扶栏都有点儿摇摇欲坠。
我和身边的小秘书说,恐怕要出危险吧。那么满涨着的热情。
不过佩雷克还是很稳妥地出来了,一边签名,一边忙里偷闲地抽着他的烟斗。许许多多的高中生饿着肚子向他提各种各样的怪问题,他也饿着肚子,微笑着一一回答。
数天以后,同样是在白影书店里,又有一个见面会,又是一个作家。因为与我有直接关系,我再一次坐进书店里。这一回是一个年轻的女人,在中国生活过七年,写了第一本小说,叫做《上海百视》,可是在法国最负盛名的伽里玛出版社出版,因而这些天销得也算不错。她坐在上回佩雷克所坐的那个位置,灯光里显得瘦瘦小小,白衣黑发。她仿佛很紧张,不知道怎样和读者解释他们不了解却百般好奇的中国,还有中国人。她讲述着中国的艺术和中国人的生活。
我特意坐在她的视线之外,不愿意造成她更大紧张。她的书里有政治背景,这使得我不便也不愿意直接与她交锋。但是有一瞬间她谈到了中国的女人,她说,中国的女人在骨子里都类似于包法利夫人。我笑了。激情,欲望,挣扎和妥协,这是一个旁观者眼里的中国女人吗?我竟不甘心承认她是对的。
当晚我们还是坐到了同一张台子上,只是已经不在白影书店里。我们的面前摆着我们各自的书,白色的封面,红色的书环。我对她说,真是可惜,你的书我是不会译的。是包法利夫人不要紧,可悲的也许倒是知道自己是包法利夫人。